信用

由 Red Barber 的風骨談起

阿普 -- 2000.6.15發表於「球魂」
夏日男孩

這天來洋基球場看球的人不多。

球季大概還剩下兩個禮拜,這一年是1966年,洋基隊在這一年可以算是徹底的潰敗。球隊的戰績在美國聯盟十隊裡,排名倒數第一。這一年裡,沒有多少球隊會去害怕洋基隊裡Mickie Mantle與Roger Maris這兩個長打者,王牌投手Whitey Ford也因肩膀受傷,整個球季裡只贏了兩場。洋基隊也剛剛易手不久,新老闆是CBS全國電視網,這天是球隊新總裁Mike Burke上任的第一天。

這天作客的球隊是芝加哥白襪隊。既然是白襪隊今年來紐約的最後一次,賽前洋基的播報員Red Barber下來到球場上,尋找他多年的好朋友:白襪隊的教練Eddie Stanky。Barber在四五零年代曾是布魯克林道奇隊播報員,有個「布魯克林道奇之聲」的稱號,而當年Stanky正是道奇隊的二壘手。球賽還沒開始,這時Stanky正站在三壘後,在Barber與Stanky兩人互相祝福季後假期愉快後,Stanky望著洋基球場裡的空席位,對Barber笑著說:「他們今天可騙不了我們,我人站在這裡就能把到場的人數一個一個數出來。」

這天到場人數少的可憐,白襪教練Stanky知道在這個情況下,球隊有虛報到場人數的可能。

球場今天冷清異常,沒有人要看洋基棒球,觀眾席裡只來了小貓兩三隻,洋基播報員Barber心裡很清楚今天的新聞「應該」是什麼:這是本球季裡到場觀眾最少的一場比賽。這也有可能是洋基球場,這個Babe Ruth所建的龐大球場裡,有史以來到場人數最少的一次。這是條大新聞,Barber知道到場的所有新聞記者,明天都會以這件事情作球賽報導的主題。他也知道紐約《每日新聞》"Daily News"明天多半會以一整頁來刊登盡是空席的洋基球場照片。而《每日新聞》隔天也確實怎麼作,那張巨大的空席照片裡,一排一排的空座裡只有新官上任洋基總裁Mike Burke一人孤單單的身影。

這場球賽在紐約的WPIX電視台有實況轉播,場內有五架攝影機,以不同角度在轉播這場球賽。播報員正是Red Barber。在球賽進行半局之後,Barber在廣告時間裡通知助理導播Jim Hunter,要他轉告WPIX電台的導播Jack Murphy表示他在下半局一開始要一個觀眾席空位的畫面。這是播報球賽一個很尋常的手法,播報員有些話要交待,事先關照導播一下,好讓導播在電視上顯示播報員所需要的畫面,給播報員機會「看圖說故事」。而不是播報員直接在播報時開口說話,讓導播自己找配合的畫面。畢竟比賽時播報內容的主導是播報員自己作的決定。

Barber這時候想要表達的是:洋基隊的情況不可能比此時此刻更爛,Mike Burke與CBS接下了這個爛攤子,正好有機會好好的來改善這個狀況。

下半局開始之後,電視裡並沒有觀眾席的畫面。

Barber私底下又向Hunter要了一次觀眾席的畫面。Hunter請示了半天,回來告訴Barber,「今天不能給你觀眾席的畫面。」Barber感到不解,因為他與導播共事多年,一向合作愉快。Barber問Hunter為什麼?Hunter回答他:「Perry說不能有觀眾席的畫面。」Perry Smith是洋基電視與廣播部門的副總裁,他正鎮守著控制室,監視著今天的電視畫面。給Perry這個指令的應該是另有其人,不過Barber不知道這到底是誰給的指令。

從第二局開始,Barber看得到電視畫面的範圍縮小了。在接下的八局裡,電視機前面的觀眾只看得到內野與外野,但沒有觀眾席。這天攝影機沒有跟著任何一個界外球進觀眾席。電視機前面的觀眾沒有看到任何一個觀眾席的畫面。當 Barber看到範圍縮小了的電視畫面,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:洋基高層封鎖觀眾席畫面,不許電視機前的觀眾們看到這天的最大新聞,這一個月裡的最大新聞,甚至是這個球季裡的最大新聞,這是洋基球團歷史上的一個重要時刻:今天洋基球場冷清的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。

Barber這時正反應式的播報著球賽。但他多年累積下來的職業良知在他腦海裡回流著:播報員的工作中心與記者是一樣的,就是播報「新聞」。他想到了當年大聯盟執行長commissioner K. M. Landis 法官跟他與其他播報員說的:

「報導你看到的所有。」"Report everthing you see."

另外,前道奇總裁MacPhail也曾告訴他:

「假如我的球隊需要被數落,天啊,你就好好的數落它。」"And if my ball club needs to be burned - then, by God, burn it."

Barber認為他若是依照洋基高層的意思,把今天「沒人來到洋基球場看球」這擋事壓住不報,他有虧職業道德,對不起自己良心,同時嚴重傷害到他自己的播報「信用」。隔天每個報紙上都將以顯著篇幅報導的新聞,在比賽的過程中播報員裝作沒看到,隻字不提,像什麼話?他知道今天不會有任何電視畫面配合他的說法,但 Barber 也知道洋基高層無法及時編輯他轉播裡所說他認為他該說的話;一個新聞工作者該說的話;一個聽眾信任為「不會隱瞞事實」播報員所該說的話。他知道洋基高層會因此不快,但Barber認為他應該在這項新聞上晚報前,告訴觀眾今天沒人來看球的這件事。

於是,他在電視轉播中開口說了:「我不知道今天到場人數是多少,但無論這個數字是什麼,今天到場人數是洋基球場有史以來最少的。今天最大的新聞是沒人願意來洋基球場看球,而不是球賽的本身。」他沒有繼續提這件事情,只是用這麼短短一句跟觀眾作了一個交代。當他到了收音機廣播的這一邊,正好是報導今天到場人數的時候了,洋基隊畢竟還是不敢對記者隱藏官方到場人數。Barber 在廣播裡報導了今天來到洋基球場的人數(Paid Attendance)。

「四百一十三人。」

他對收音機前的觀眾再次重複了他在電視轉播時所說的話,表示這是洋基史上到場觀眾最少的一次。兩天之後,洋基通知Barber,告知洋基下一年將不會再續他的合約。

而在十二年之後的1978年,不肯隱瞞觀眾事實的Red Barber進了名人堂,成為名人堂為播報員所設獎項的第一位得主(與Mel Allen同時得到這份榮譽)。Red Barber一向是「事實是什麼樣子,他就報導什麼。」"He tell it like it is."

香港報人查良鏞在七零年代中期曾以《明報》主編的身份來台灣,那是他第一次來台。他回香港後在明報寫了一系列叫「在台所見所聞所思」的文章,連載了大約一個月。文章裡自然免不了對台灣當局的批評(例如萬年國會,台灣政局「人治」而非「法治」等等)。但他在最前面的幾篇文章裡,就把自己對新聞報導的觀念交代清楚。他引了一句英國報人史考特的名言,那就是:「事實是神聖的,意見是自由的。」意思是新聞工作者的本份就是忠實的向大眾呈現出事實,事實神聖而不容扭曲,但每個人都有就於事實而發表意見的自由。

這天洋基隊對觀眾「隱瞞事實」。但Red Barber有他的風骨,他不但不肯睜眼說瞎話,他甚至不肯在他認為不該沉默的地方保持沉默。雖然洋基隊是他的雇主,Red Barber不肯因為他的飯碗而出賣職業良知與電視觀眾(與收音機聽眾)對他的信任。

在寫上一篇專欄討論陳金鋒不實新聞來源的文章,以及寫《職業棒球》陳金鋒五月份的報導時,我想到了Red Barber被洋基炒魷魚的過程。陳金鋒五月份的打擊率在截稿前不到.200,三振數也過份偏高。報導裡自然指出了這些事情,而且五月裡也沒有什麼好事可以著墨的。至於是短期低潮,還是有更基本的適應問題,說實在的,我也不知道。引述了一些John Sickels的看法(部分出於私人信件),他比我樂觀一點。作家Roger Kahn所描述的Dick Young在球員埋怨Young的報導後會直接告訴這位球員:「要想看到好的報導,你打好一點自然就會有。」

這也是我的想法,喜則報喜,憂則報憂。陳金鋒打得好或不好,我希望在報導裡都能夠忠實的呈現。但求持平與中肯,其他都是次要;畢竟讀者的信任需要長時間的建立,得來不易,卻很容易在一旦失去。若坐在Barber的位子上的是我,在知道可能因此被炒魷魚的情況下,希望我也會有足夠的勇氣告訴大眾:

「到場人數是四百一十三。」

注:部分內容取材自 "The Broadcaster" by Red Barber